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低头思故乡

1999-10-28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千里之行,够远的,可在这世纪之末,不算远了。我生在乡下,进入60年代,常常吃不饱饭。村里人就说:“腰里没铜,不能远行。”人们只好祖祖辈辈就在那限定的范围里吆牛种地,生老病死,不出村庄的。这村子里,我是个例外,因为考进省城上学,正念书时逢见“文革”,天翻地覆。毕业时,说是教育路线不对,出来的这批学生如窑里烧出的废砖,社会上用不成。于是,送进渭河滩上的部队农场“再教育”(谓之“回窑”)。农场与农村在一块,我出自农村,这叫“原汤化原食”。我在校念书不行,干起抬土种地的活,却在千余名全国各地来的学生里名列前茅。两年“再教育”结束时,我很例外地入了党,穿上了绿军装。

第一次身著戎装回到家里,左邻右舍目瞪口呆:这小伙之父是个“四不清”干部,他在农场改造,怎么一下又这身打扮?世事白云苍狗,乡亲们摇头慨叹……那年我27岁,回乡告辞了亲人,便离开了这一方热土,西上兰州,而且这一离开就是30年。

回首当年,我穿着军装独自乘火车穿过秦岭,度过一个湿冷的夜晚,终于到了兰州。那时节,余秋雨的《皋兰山月》、雷达的《皋兰夜语》尚未问世,这山也就没有名气。兰指兰州,皋者“水边高地”,不远处的黄河吼声沉雄,多宽多深我不知道,这笔陡如屏的皋兰山却黑黝黝的,将火车站似乎挤沉在一条阴沟里。

这也叫车站吗?因是雨后,右首一片湿漉漉的瓦房大概是候车室之类,下了车,不见站台,也没个台阶,漫坡形的路基像是抹了一层清油,许多刚刚下火车的旅客滑跌而下,滚得一身稀泥,包儿被摔得老远。我年轻,背包轻装,小心翼翼碎步跑下,总算是未坐“滑板”,可惯性太大,下到平地后在烂矮花坛边上打了几个趔趄,蹬住砖楞,才稳住身子。火车站历来是一个城市的天然徽记,兰州也算个省城,可想而知了。难怪陇地当兵的调动,转业时有一句口头禅:“宁往东移一千,莫往西挪一砖。”东移千里算走鸿运,朝西挪一砖是背霉。

就在这个荒凉、破敝的兰州城里,我没有挪窝,而且将妻小也迁了过来。我的生命中一次性的、最好的年华,是打发在这里的。有一天对镜照影,蓦然一惊,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年过半百了呢?!人生易老,再过三二年下岗休息,这一辈子不就交代了么?!秦人恋土,还是回关中为妥。主意已定,迅即在故乡相准了安居之处。深夜独坐,思前想后,乍然间对这兰州又有些留恋——30年呀,兰州变化是太大了。肯定是这座城市历史变化最猛烈的一段岁月。

二十层上下的乳白色高楼鳞次栉比,映入缓缓悠悠的百里黄河,仿佛新妆美人自两厢俯临巨型铜镜,鲜洁、齐崭、明亮、壮观。早先,雁滩旁边是个烂泥没踝的“泥窝庄”;水退泥干,草盟树长,有了耕耘的人家,更名为颇有田园意味的“牛卧庄”;嗣后进一步改建成“宁卧庄宾馆”,水榭楼阁,堂皇富丽,中央首长到了兰州,无不在此下榻,月明星稀之夜,仿佛卧“江南”之名园,聆黄河之涛声。黄河上新建的大桥一座又一座,长虹卧波,像是天安门前放大、扩充了不知多少倍的“金水桥”;桥两旁的彩灯逶迤周折,连缀入城,绵延而南径至皋兰山麓。致使皋兰山变成了南山公园,缆车、华灯从山顶的金台阁披挂下缀,如八珍璎珞,如宝石项链;黄昏时分漫步登临,残阳如焚,人们可远眺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的瑰丽景致;夜静时卧床,那熠熠“项链”近在咫尺,映进窗口,悬进了涛声摇枕的梦境……在一下子出脱得这样美丽的城市里生活多年,我能说走就走,一无返顾吗?!

兰州再好,终归还是身外之物吧。检点往事,30年里,我的生活变化也是惊人的。儿女相继入伍,一个是军校教员,一个为连职干部,朋友戏称为“全家皆兵”。

我在西北大学期间,中文系曾出了一宗关于“文字狱”的“反标”案件,全系如临大敌,工宣队严格查对每个师生的笔迹,不知怎么查的,怀疑对象竟暗暗地踅到了我的头上。我那时二十来岁,胡乱读书,土性尚存,哪儿懂得什么是“文字狱”呢?!幸亏天意怜我,且有正直仗义的朋友暗相佑护,“现行反革命”的枷锁才没有卡上我的脖颈。从戎后自秦入陇,穿越千里风雨,脱屣了厄运,我的命运开始逐渐地起着变化:动乱结束,恢复了创作室,我便是部队专业作者,中文系当年那么多同窗,像能这样专业对口者,百里取一,这是不幸中的大幸;由于沉潜有年,痴心于军旅创作,部队记过功,国务院发给为文化艺术事业作出“突出贡献”的证书。

世事沧桑,一个枵腹学子二十多年里所发生的变化,在我身上是演到了极致。这种变化,为什么恰恰同兰州城千载难逢的巨大变异同步并肩、和谐一致呢?一个命运坎坷者随着军旅流落到千里外的贫瘠苦窖之地,地与人同时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,变化的步幅又大得惊人,难道这一切全是偶然性吗?!

世纪末的重要征兆是斯世浮躁。对金钱是人见人爱,对名位是竞相角逐。体现在文坛上:业已成名的生怕沉沦,依旧不甘寂寞;尚未成名的奋臂抢道,生怕遭时风淘汰。凡此种种,哪能像“文革”浩劫酿成浩大荒凉而迫使人们无声无息地沉潜下去呢?!

数百年生聚,兰州城兀然崛起;自千里外朝此方向的沉潜与深入,我也不悔此生。

沉潜,就是生根发芽。沉潜愈久,大树柱长天的景观愈有望形成。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的芳草地。本人充其量是一株开过花的小草,却又窥得了个中奥秘。

我非陇上人,终回关中去。树梢上的秋叶落地归根前夕,往往呈深思状态。上述问题,因为关涉到我这一生的曲折历程,使得我辗转反侧,沉思不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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